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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切資訊皆由網路蒐集而來,如有侵權請告知,將會移除》

  這篇小說是我修通識課(中國語文能力表達)時給的一篇文章
,我覺得還不錯,所以就貼上來了。

  剛好也補一下這麼多天都沒更新的空檔...一一"
(這篇文章我很無聊的丟到Word上,統計了一下字數,包含標
點符號有八千字,還滿多的...對我來說X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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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夜曲》

張系國/夜曲/知識系統出版公司/1985



  宴會結束已經快九點了。客人簇擁在門口,等待機會向主人告辭。輪到佩華的時候,女主人特意提高了嗓門說:「王小姐住永和,誰能 順路送送她就好了。」一邊朝那位國外回來的吳博士使眼色。吳博士果然湊過來說:「我順路,我送我送。」佩華知道是預先設下的圈套。今晚的女客裏,單身的只 有佩華一個人。女主人是她大學同班同學,剛畢業就開開心心嫁了人,風平浪靜到如今。承她不棄,連佩華的母親都幾乎放棄了希望,她還在努力替佩華介紹朋友。 每次佩華都想勸她算了,看她熱心安排這安排那,也她不忍開口。今晚她從開始起就知道那位吳博士是女主人安排的對象。但相親的次數多了,她很快就可以斷定自 己會不會喜歡對方。母親氣起來就罵她說:「交個朋友總沒關係吧?對方可嫁不可嫁,怎能一眼就決定?難道妳現在還期望一見鍾情?」佩華旁的事情都很順從母親 的意志,唯獨婚姻大事,不管母親怎麼軟硬兼施,她都不肯屈服。不知道多少對象,就這樣被她經易放過了。

  今晚佩華把頭髮挽上去,穿了 三件頭的灰呢背心、外套和長裙,瘦俏的臉蛋上掛著淡淡的笑容,引得那位吳博士頻頻注視。那人相貌還算端正,娃娃臉,個子稍嫌矮些,並不算頂討人厭。但佩華 決定不給予他任何機會;他看上去就是那種死纏不休的人。佩華等他老遠跑到巷口喚了計程車來,自己先坐進去,並不立刻往裏面挪,卻對他說:「我還要到中山北 路,回公司去一趟。吳先生,謝謝你了。」那人一怔,又不好硬擠上車,不能不抗議道:「王小姐,這麼晚還回去工作,太辛苦了吧?」佩華淡然一笑,關上車門 說:「我回公司拿東西,再見。」他過了片刻才想通說:「我送妳去。王小姐,我可以送妳……」但太遲了,車子已經開動。佩華回頭看時,吳博士還站在那裏,斜 歪著身體似乎正要上車,像尊蠟像,那模樣真好玩。她突然有些許後悔,也許不該做得如此絕?但這只是剎那間的悔恨,她立刻告訴自己,她絕不會喜歡那種人,沒 有什麼可後悔的。

  「還去中山北路嗎?小姐。」計程車司機問道。

  「不,到永和,你走中正橋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

  佩華凝視著計程車前的馬表, 發紅光的數字正停在廿八。廿八歲了,還那麼驕傲!她可以想像那位娃娃臉的吳博士背地裏會怎麼說。其實他不算頂令人討厭,就是有點娘娘腔。也該卅二三了吧? 回來教一年書,當然是為了找太太。也許他還會再打電話找她。但這太像買賣交易了。她一想到賣身這兩個字,就不寒而慄。

  紅色的數字已跳到卅一,好 快!佩華留意到車裏播放的音樂,正是她喜歡的海頓D大調交響曲。計程車司機也愛聽古曲聽,倒十分難得。她突然想起剛才計程車司機問她還去不去中山北路。他 怎會猜到她改變主意不去公司了?這計程車司機有點古怪,佩華不免緊張起來。聽到過太多計程車司機不規矩的故事,真後悔沒讓吳博士送她。這時計程車司機說:

  「不用擔心,我不是壞人。」

  在黑暗的後座裏,佩華臉紅了。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念頭?從後座看不見司機的臉孔;他的肩膀很寬闊,強壯得不像個司機。這時他又說:

  「喜歡海頓嗎?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海頓?」

  「我並不知道你喜歡海頓。」他縱聲大笑。「我是問你喜歡不喜歡海頓。好了,妳已經答覆我的問題。」

  「我也喜歡藍調和慢搖滾樂。」

  「有歌詞的歌曲,太容易引起情緒波動。如果你真正有情,如果你真的聽進去每首歌的歌詞,聽十首歌你就會累死。還是聽古典音樂好。」

  佩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車子經過一段比較光亮的鬧區,她注意到駕駛臺右側貼著小小的紙條:

  「一寸光陰一寸金

  寸金可買寸光陰

  買賣光陰 有意問津者請電

  二八一一四二」

  佩華見過計程車上貼著「買賣各種犬」之類的小廣告。買賣光陰的廣告,倒還是第一次看到。「買賣光陰……」她經聲唸道。計程車司機突然轉過臉來。

  「對,買賣光陰,小姐有沒有興趣?」

  他的臉孔和肩膀一樣寬闊,五官分得很散,眼瞳似乎閃爍著奇異的紫光。佩華完全猜不出他的年齡,一時竟忘了回答他的話。司機咧嘴一笑,說:

  「愛聽海頓的人,一定是好顧客,這是我鑑別顧客的妙法之一。你瞧!」

  他突然加足油門,車子箭也似的朝十字路口衝去。佩華大喫一驚,喊道:

  「紅燈!小心哪!」

  司機輕鬆的揮揮右手,撳下駕 駛臺旁的按鈕。這時佩華才注意到馬表旁裝了個小小儀器,有點像鬧鐘,比鬧鐘多一排機鈕。她再看看車窗外,四面八方的車輛全部停了下來,讓她乘坐的計程車通 過。計程車司機卻偏偏煞住車,他們的車子就在十字路口中央停下來。佩華斷定司機必是神經病無疑,她小心翼翼的說:

  「人家讓我們過,你就趕快過去吧。闖紅燈已經是不對了,你怎麼可以在十字路口停車?小心警祭抓你。」

  司機又轉過頭,對她笑笑。

  「沒有關係,他們看不清楚我們。其實他們並沒有停下來讓我們通過。你注意到那輛摩托車沒有?」

  佩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。一位大胖子騎在光陽五十西西摩托車上面,摩托車並沒有移動,他卻神奇的保持平衡不墜。佩華正覺得驚訝,仔細看時,那輛摩托車並非完全靜止,而是以極慢的速度朝前移動。再看四週其他的車輛,都在緩慢移動著。

  「五百比一。」司機說:「他們的一秒,等於我們的五百秒。妳瞧,我在天長地久計上面,將時間比例尺定為五百比一,計時器定為一秒,再撳下開關,就將一秒鐘的客觀時間,換成五百秒的主觀時間。所以我們有充足的時間通過十字路口。」

  他鬆開煞車,慢慢開過十字路口,駛進一條小巷,在路旁停下來。七八分鐘後,世界終於恢復正常,佩華也鬆了口氣。司機說:

  「用我發明的天長地久計,你隨時可將很短的客觀時間,換成很長的主觀時間。比如學生要應付考試開夜車,情侶第二天要分手,公司職員要趕報告……都可以用天長地久計延長光陰。不壞吧?」

  司機滔滔不絕的說,像孩子般得意。佩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。打開車門跳出去,逃離這瘋子?還是繼續坐在裏面聽他胡言亂語?她還沒拿定主意,司機繼續說:

  「這是借光陰的辦法。有借有還,再借不難。怎麼還呢?也很簡單。妳瞧,我在天長地久計上面,將時間比例尺定為一比五百,計時器定為十秒,再撳下開關,就將五千秒的客觀時間,換成十秒的主觀時間了。妙不妙?」

  佩華一瞥腕錶,居然已經是十點半鐘。這麼晚還不回定,母親不知會怎麼著急?但計程車司機並沒有放她走意思。他從口袋裏掏出和車上裝的天長地久計類似的儀器,塞給後座的佩華。

  「示範完畢,妳該懂得如何使 用了吧?天長地久計可以讓妳借光陰,也可以讓妳還光陰。比如剛才我將一秒換成五百秒,就借了四百九十九妙;後來我將五千秒換成十秒,就還了四千九百九十九 秒。妳看天長地久計右側有個計數表,上面的數字就是妳可以借用的時間。我給妳的天長地久計,上面的計數現在是零。計數表沒有負值,所以妳首先要練習儲蓄光 陰。比如妳坐火車,等看病,這些時候妳就可以把光陰儲存起來,完全不必浪費,妙不妙?只要妳善於儲蓄光陰,以後妳就有足夠的時光陰夠妳借用。」

  佩華盯著手裏鬧鐘形狀的天長地久計,忍不住說:

  「司機先生……我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……

  「我姓施。其實我姓什麼都沒有關係,天底下只有我這麼一位計程車司機推銷天長地久計,哈哈!」

  「施先生,你的發明實在很偉大,可是為什麼給我呢?我買不起的。你也許不知道,我只不過是貿易公司裏的小職員……

  「誰要妳買了?」計程車司機不耐煩的揮動手臂。「妳想買,我還不肯賣呢!天長地久計,我只肯借給人家使用,譬如喜歡海頓的人,哈哈。」

  佩華並不覺得可笑。

  「施先生,我實在沒有錢,也租不起來你的天長地久計。我完全不懂機器,萬一弄壞了我賠不起……

  「我不要錢。天長地久計是我精心設計的子機,妳絕對不可能弄壞。即使懂機械的人拆開來看,也看不出其中的奧妙來,除非能到我的工廠找到天長地久計的母機……所以妳不必擔心。我說過,天長地久計只借有緣人。我並不要錢,唯一的條件也很合理,妳一定不會反對的。」

  「什麼條件?」

  「天長地久計借給妳免費使用一年,一年後妳要還給我。那時候計數表上面剩下多少時間,也就是妳存進去用不完的時間,妳肯轉讓給我使用,就算妳付的租金了。」

  佩華考慮了一會,奇心終於戰 勝了恐懼感。計程車司機不像是壞人,他可能業餘科學家。聽說現在許多失業的數學家、物理學家紛紛改行開計程車,誰知道其中臥虎藏龍,有多少英雄豪傑?她拿 了他的天長地久計,大不了不用,一年後還給他,也出不了什麼大亂子。計程車司機不等她回答,又遞給她一張卡片。

  「就這麼辦!一年後的今天,二月十五號晚上,妳到這個地址來找我,不要忘了。」

  他隨即發動引擎,開往永和。一路他不曾再說一句話。佩華要他在國華戲院門口停車。他讓佩華下車,就一溜煙開走了。他走後佩華才想起忘了付他車錢。她在路燈下端詳手中的卡片,上面只印著一行小字:「和平東路一段青田街口」。

  第二天早晨佩華醒來,幾乎忘了昨晚的奇遇。看到化粧臺上的天長地久計,她才想起那位魁梧的計程車司機。她一面把玩手中精巧的機器,好奇心頓起,便依照昨晚司機的指示,將時間比例定在一比一百,計時器定在兩秒。閱撳下按鈕,稍一眨眼,母親已經怒氣沖沖站在面前。

  「死丫頭,對著鏡子發什麼呆?喚妳多少遍,怎麼都不回答?妳的電話,聽到沒有?」

  佩華暗暗驚異天長地久計真的有用,隨手便它塞入皮包裏。電話是那位吳博士打來的,邀請她下午出去看電影。佩華立即拒絕了,連讓他改日子的機會不給,就將電話切斷。掛上電話,她明白又做錯一件事。母親坐在對面沙發上,兩眼圓睜瞪著她。

  「人家好意邀請妳出去,為什麼不去?」

  「我不想出去。」

  「今天是星期天,出去玩玩不好嗎?空留在家裏照鏡子有什麼用?這位吳晉國人品好像不錯,學問也好,跟他交個朋友不是挺好?」

  「奇怪,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你怎麼將他的人品、學問全部調查清楚了?」

  「人家打電話來,妳死都不肯出來接,我只好先跟他聊一陣。這孩子挺懂禮貌的,還說要來拜望我們……

  「誰答應他來拜望我們?媽,我不是小孩子了。我的事情,能不能請你不要管?」

  佩華知道這一切都無法避免。每次有人說媒或介紹對象,結果一定是母女大吵  一場。她明知母親為她心焦如焚,但是她無法忍受母親手預她的感情生活。她好不容易建築起一道脆弱的感情防線,哲死也要捍衛到底,而母親總是第一個滲透她防線的間諜……

  整個上午她都悶悶不樂,獨自 關在房中。母親發洩完悶算了,受創的還是她。喫中飯的時候,母親設法講和,要她一起出去做頭髮,她推說頭痛拒絕了。母親不在,時間更難打發。她想看看小說 或聽聽音樂,都提不起勁來。終於她想起皮包裡的天長地久計。她將時間比例尺定在一比一千,計時器定在十秒,撳下按鈕,慢慢數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 八、九、十……立刻無是五點鐘。母親回來了,她笑臉迎接母親。母女倆有說有笑,一個洗菜一個切菜,又和好如初。雖然佩華毫無胃口,她仍努力喫完一碗飯。日 子總是要過的,這世上也只有她們母女倆互相關懷,相依為命。

  還有那奇怪的天長地久計。

  佩華逐漸發現,她一天也少不 了天長地久計。她越來越懂得如何技巧的操縱天長地久計。坐公共汽車的時候,她將時間比例尺放到一比五,這樣她的動作雖然緩慢些,並不引人注意。上班時她通 常不用天長地久計。偶然老闆要求她趕寫文書,她便乘大家出去喫午飯,花十秒鐘的時間,將時間比例尺放到五百比一,神不知鬼不覺做完所有工作。現在她也不需 要加班,每天都能準時回家陪母親喫晚飯。她心情煩悶的時候,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,將時間比例尺放足到一比兩千,再長的時間,也一眨眼就渡過了。

  不久她便發現,計程車司機並 沒有說錯:她無論如何也用不完儲存下來的時間。也許也界上真有人時間不夠用,那可絕不會是她。她像吸鴉片上癮了似的,越來越離不開天長地久計。人生最難熬 的就是孤獨的時刻,有了天長地久計,她卻再不必害怕孤獨。有時她也不禁起疑,這是否早就在計程車司機意料之中。他說過:用不完的時間都算是租金。他拿去那 許多時間做什麼用呢?轉賣給別人?或許天長地久計有某些她不明瞭的軍事用途?他也是極工心計的人,她不知不覺已變成他的奴隸,為他儲存大量的青春。但她畢 竟是自願這樣做的,不是嗎?

  她運用天長地久計無達到爐火 純青的地步,但她也注意到母親常以擔心的目光望著她。有一次她情緒特別惡劣,心一橫一口氣跳過七小時光陰。她跳出主觀時間的時候,發覺母親早已經坐她她身 旁,滿臉淚痕癡望著她。但母親並沒有說什麼,只是再度開始積極託人為她說媒。她自己也有些明白,不能一直這樣下去。好在計車司機說過,一年之後要收回天長 地久計。她每次想到她,就不能不奇怪他究竟目的何在。雖然她僅見過他一面,卻經常回想那晚的情景。她簡直無法等待再和他會晤。最後的一個月,她幾乎有一半 的時間,都是使用天長地久計跳過去的。

  二月十五日終於到了。佩華下 午六點不到就站在和平東路一段青田街口等待,計程車司機卻到八點才出現。她並未看清楚他怎麼來的,似是眨了一下眼睛,他就出現在她身旁。他沒有記憶中魁 梧,寬大的西服顯得鬆垮,在路燈下他的眼瞳仍閃爍著奇異的紫光。她還是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紀。他寬闊的臉上掛著和她相同的淡漠笑容,或許這是他倆唯一類 似的地方。

  「對不起,來遲了。」計程車司機續得十分疲倦,一開口就講到正題。「天長地久計,帶來了嗎?」

  佩華覺得受到某種侮辱,一言不發,從皮包裏拿出天長地久計還給他。計程車司機瞧了瞧計數表,大為高興。

  「不壞嘛,有兩個半月的光陰……依照我們原先的約定,這些時間都歸我了?」

  她點點頭,忍不住剌他一句:

  「你要的就是這個?滿意了嗎?」

  「當然滿意,妳存得太多了。一般的情況,有一個月左右的儲存光陰,我已經十分滿意。」

  「一般的情況?原來你像蜜蜂一樣,到處收購光陰!有多少人像我這樣中了你的詭計呢?」

  他愣了一下,才說:

  「不要這麼講好不好?我從未 強迫任何人儲存光陰轉讓給我,他們都是自願的。別生氣,我知道妳對我不滿,但我這樣做並沒有傷害任何人,對不對?」他注意看她臉上的表情,突然笑了。「好 吧,橫豎妳是最後一個了,我就仔細解釋給妳聽吧。妳有沒有空?我請妳去喝咖啡,永康街口有家咖啡館還不錯。」

  他不等佩華回答,就掏出天長地久計來一撳,也界遂復歸靜止。

  「沒有時間也不要緊,我有的是時間。」

  「你是不是做任何事情,從來不徵求別人意見?」

  他奇怪的望著她。「徵求別人的意見?僅僅費妳一秒鐘時間,妳一定有空。我要解釋給妳聽為什麼我到處收購光陰,妳能拒絕嗎?」

  「但是你總該等我回答。」

  「好嘛,」他聳聳肩膀。「女人就是這樣不講邏輯。其實妳若不肯,我費盡唇舌也沒有用。妳若心裏早就同意了,我又何必等妳回答?對不對?好了,妳的答覆是什麼?」

  佩華想想,也忍不住笑了。世界完全靜止不動,他們好像走進一座龐大的活蠟像館。計程車司機行小販手裏拿來一串糖葫蘆,順手遞給佩華。

  「我就喜歡這樣,誰也不會來 煩我,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。我到處走,到處看。我是十足的旁觀者,誰也不會注意到我。他們能看到的,是速度比飛機還快的幻影。」他打量她一眼,「今晚他們 會看到兩個幻影。我借給妳的天長地久計,最大的時間比例是二千比一。我自己的天長地久計,時間比例沒有限制,一萬比一、十萬比一、一百萬比一……隨便我 定。我剛發明天長地久計的時候,就許了個大願。我要存夠一萬年的時間,然後把時間比例尺放在一百萬比一。這樣世上四天不到的時間,我變成我的一萬年!」

  計程車司機帶領佩華走進咖啡館,隨手把兩個泥塑木雕的顧客搬到一旁,自己去櫃臺倒了兩杯咖啡,招呼佩華坐下。

  「靜止也界唯一的壞處,就是一切都得自己動手。等我們喝完咖啡,還得把咖啡杯洗乾淨放回原處,把那兩個傻蛋搬回椅子上,要不然他們真會以為是遇見鬼了。近年世界各處傳聞出現幽浮和幽靈,大都是我或者我顧客的傑作。」

  「你要一萬年的光陰,幹什麼呢?」佩華忍不住問道。

  「我發願要走遍世界每一個角 落,讀完世界每一本書。」計程車司機一本正經的說,佩華知道他並非吹噓。「我計算過,有一萬年就足夠了。在這一萬年裡,世界幾乎完全靜止──其實客觀時間 不過四天──任我遨遊,妙不妙?而且我哪裏都可以去。我可以在水面行走,像耶穌基督一樣。」

  「一萬年,你怎麼存下一萬年呢?」

  「靠你們幫忙啊。」計程車司 機扮個鬼臉說:「這計劃我已默默進行了十幾年。在世界各處,我一共找到十萬名顧客,每人我借他一年天長地久計,通常都會為我存下一個多月的時間。顧客當然 要仔細挑選,我絕不找商人、政治家、或任何所謂的忙人。剛開始的時候,我以為找老年人最合適,結果發現他們對時間最為吝嗇,一秒鐘都不肯給我。後來我到非 洲去,找到十萬名餓漢,我以為天長地久計對他們最有用,從此他餓著肚子上床時,只要一撳天長地久計,就可避免整夜饑餓煎熬。這計劃倒是成功了,不幸這樣存 下的光陰,對我完全沒有用處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因為……我所能辦到的,是 把別人儲存的主觀時間,轉換成為我的主觀時間。但基本上這仍是他的時間,否則我怎能借用十萬年的光陰,而自己不衰老亡呢?就因為我借用的是別人的光陰,他 的心境對我仍有影響。那些餓漢滿腦子只想到食物。我不能在圖書館讀一萬年書,滿腦子不斷為食物的幻覺所千擾!所以借用餓殍光陰的計劃,竟然失敗了。最後我 才想到……」計程車司機停止不說,佩華替他接下去。

  「利用像我這樣的女人,對不?你終於在世界各地找到十萬名寂寞的老小姐,騙她們自動捐出青春。這辦法真巧妙!」

  「別說得這麼難聽。」計程車司機脹紅了臉。「妳又不老,而且……我借給任何人天長地久計,從來都是一年,就是怕佔用她們太多時間。」

  「真是設想周到!還有一個問題。你說借用別人的光陰,他們的心境對你仍有影響。像我的心境,對你……合你用嗎?」

  計程車司機雙眼注視著窗外,慢慢點頭。佩華突然明白,他也是極不快樂的人。她原本抱持著的敵意,這時都消失了。他竟和自己一樣的不快樂啊。即使他擁有世界所有的光陰,這一切對他又有何益處呢?她想勸他幾句,考慮了一會,說:

  「你讀完天下每本書籍,走遍世界每處角落,又能怎麼樣呢?你想找尋什麼?」

  「最後的解答,人生之謎。」 計程車司機落寞的笑了,「不朽之鑰,我已掌握了一半,還差另一半。我準備花一萬年去找尋。如果我找不到,別人也絕不可能找到。今晚我從妳處收回了最後一具 天長地久計,我已一切準備就緒。妳很幸運,是最後見到我的人,沒有人知道這麼多關於我的秘密。」

  「我陪你去好不好?」

  佩華急切的說:「我可以分擔你的痛苦和歡樂。讓我陪你去好不好?」

  「那怎麼成?」計程車司機連連搖頭,眉宇間又顯現出自負的神情。「那我就剩下五千年了,五千年不夠我讀完世上所有的書。謝謝妳的好意。這樣好了,雖然我要離開一萬年之久,對妳不過是四天時光。五天後的晚上,我們在老地方碰面;我會告訴妳,我最後得到的結論。」

  計程車司機說著站起來。佩華幫忙他把顧客搬回椅子上,又將咖啡杯送回櫃臺。她一轉身,計程車司機已經不見了,咖啡店裏的顧客都驚愕的望著她。

  她等了四天,第五天下午,她刻意打扮好自己,五點鐘不到就站在青田街口等他。

  計程車司機卻沒有出現。她等了他一晚,第二天又請了假去等他一整天,計程車司機始終不曾出現。

  許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吧?她不相信靜止的世界裏有甚麼東西能傷害他。他可以在水面行走,連耶穌基督也不過如此。那麼他為什麼不回來呢?她不相信他會欺騙她,他不像是那種人。究竟是為了什麼呢?

  她到處找尋他的下落。有一次她在南京東路過街時,看到一個背影像極了他。她追上去喊他施先生,那人頭也不回。她大膽伸手拉住那人,那人轉過身來,她才注意到他雙目已瞎,手裏拿著拐杖。她嚇了一跳,對自己說絕不可能是他。

  又有一次她同友人去碧潭,從吊橋上遠遠望見有人在潭邊行走,有一剎那她幾乎確信自己看到那人走在水面上。等到她跑下吊橋,那人已經失踪了。

  她常回青田街口徘徊,希冀計程車司機再度出現。也許他忍受不了一萬年的寂寞歲月,提前回到人間世?也許他真正發現了什麼,又去世界各地收購更多的光陰?他應該還會記得她;至少她曾獻給他一段寶貴的光陰,他總該不會忘記吧?

  在和平東路青田街口,每到晚間常常會看到一位女郎在癡心等待著,等待那位愛聽海頓的計程車司機倦遊歸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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